人物小传
万桐书 (1923年12月-2023年1月),湖北武汉人,1948年毕业于南京国立音乐院理论作曲系。1959年10月至1987年3月在新疆文联新疆音乐家协会工作,1987年3月离休。曾任新疆音乐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音乐家协会理事、中国维吾尔古典文学和木卡姆学会名誉会长、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会顾问。
在周恩来总理的关心和指示下,万桐书于新中国成立之初从中央音乐学院前往新疆工作。1951-1960年,他主持抢救、整理十二木卡姆,出版《十二木卡姆》(乐谱总集),为中国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的抢救性挖掘和研究作出重要贡献,被誉为“抢救维吾尔木卡姆第一人”。万桐书一生致力于木卡姆和新疆民歌的研究,编撰《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新疆卷》《维吾尔族乐器》等,离休后仍在从事丝路腹地民族音乐的专题研究。
万桐书在新疆工作生活近50年,与新疆各族群众、各族文学艺术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为中国民族音乐事业的发展特别是抢救民族文化遗产倾注了毕生心血。
2023年新年伊始,冬天的气息已不再凛冽,却得知了一个悲伤的消息,万桐书先生去世了,享年100岁。我不由自主想起2008年那个冬天的见面,那年恰逢中国维吾尔古典文学和木卡姆学会换届,万先生自厦门飞抵乌鲁木齐参加会议,我当时在新疆艺术研究所工作,有幸采访了他。那时他已85岁,但依然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与先生的一席谈话,恍若昨日。而今,先生驾鹤西去,留下了丰厚的精神和文化遗产。
1月15日,笔者随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化和旅游厅组织的相关人员赴厦门悼念万桐书先生。下午抵达后,我们先去医院看望了万桐书先生的夫人连晓梅女士。连老师已经92岁,虽在病中,但精神尚好,她深情地说:“木卡姆是个好艺术,一定要传承下去。”此言一出,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
第二天,我们去祭拜万桐书先生。先生的墓坐落在面朝大海的山坡上,四周草木葱茏,远方碧波荡漾。静默于墓前,我不由想起作家王蒙的《木卡姆》一诗:“有了你,我的木卡姆/世界不再荒凉/山岭不再寂寞/漫漫无际的黄沙舒展眉结/……/是什么苏醒了呢?木卡姆的乐声歌声响起/原来这才是世界,这才是人间/充满青春爱情,充满痛苦希望/这才是生命,才是活着的我们……”
万桐书先生在新疆生活、工作了近50年,他奔走于天山南北,穿越大漠戈壁,把全部身心都献给了木卡姆。正如他的女儿万静所说,“爸爸后来说,不是木卡姆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木卡姆”。望向先生墓地,山谷大海之间,正可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新疆哈密民间艺人在表演十二木卡姆(摄于2004年)。韩连赟摄
抢救维吾尔木卡姆第一人
雪山、草地、沙漠、绿洲、戈壁,新疆地质地貌类型多种多样,这种与生俱来的“传奇之美”让新疆成为吸引人们目光的地方。但新疆的美不仅体现在自然环境上,更体现在各民族丰富多姿的文化上。对于广袤的新疆大地来说,许多藏在深山远村和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始终夺目灿烂的民间文化艺术,一旦露出“容颜”,就惊艳世人。
今天,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既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入选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三批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项被誉为“中华瑰宝、丝路明珠”的民间艺术成为全人类的文化遗产。而这一切,都和万桐书的艰辛付出分不开。
1951年3月,刚刚28岁的万桐书突然被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找去,提出准备派他到新疆工作,“新疆有套宝贵的音乐遗产叫作十二木卡姆,一定要保存下来,不能失传”。万桐书多年后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笑言:“那时不知何谓木卡姆,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两眼一抹黑。”
当时,新疆刚解放不久,流传在民间的十二木卡姆危在旦夕,时任新疆省政府领导人之一的赛福鼎呈请周恩来总理对木卡姆的抢救予以帮助,使这个古老的珍贵遗产能够留存下去。抢救艺术瑰宝,必须派全能型音乐人才。根据原文化部、中央民委的要求,中央音乐学院反复甄选,最后重任落在万桐书身上,于是也就有了万桐书的新疆之行。这一行,就是50年。
1951年3月,从北京前往新疆前,万桐书一家三口合影。资料图片
万桐书和夫人连晓梅带着孩子一路风尘仆仆,先坐火车,又倒汽车,再乘飞机,于1951年5月到达乌鲁木齐。当时,万桐书的住处被安排在新疆大学红湖对面的老苏联领事馆。几乎在同一时间,来自喀什的十二木卡姆世家传承人吐尔地·阿洪、郭西·阿洪和来自伊犁的肉孜·弹拨尔、努尔买买提,齐聚于红湖之畔。
十二木卡姆整理工作组正式成立,万桐书任组长,音乐家刘炽和他的弟弟刘烽,作曲家丁辛、诗人克里木·霍加等人都是成员。
抢救木卡姆的首要工作就是录音。1951年夏天,木卡姆的歌声打破了红湖的宁静。民间艺人喜欢自由地歌唱和表达,不知道自己的歌声是宝贵的文化财富,第一次从钢丝录音机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们既惊讶又兴奋,不禁流下了热泪。
录音之路充满坎坷。万桐书曾回忆说:“因为录音设备不尽人意,录音效果很差,为了保证录音质量,我们每次录完第二天就再听,不满意就重新唱、重新录,看似是笨办法,但最终保证了录音效果。”那时的录音棚就是在房间里铺上一条地毯,吐尔地·阿洪和儿子卡吾力·吐尔地,一个打手鼓,一个演奏萨塔尔,每支套曲必须连贯唱完,中间不能停顿,一唱就是两个小时。最终,录音工作持续了两个多月,直到1951年10月下旬才结束,成果是24盘钢丝录音带。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对十二木卡姆进行完整记录。
如果说录音环节繁琐枯燥,那么记谱、翻译工作更有了专业层面的难度。万桐书是学西洋音乐出身的,熟识十二平均律,这种律制和木卡姆的律制完全不同。木卡姆在乐律、乐调、节拍、节奏、旋律等方面异常复杂,用五线谱为木卡姆记谱很困难,很多音符根本无法标注。为了解决这一难题,万桐书大量查阅国内外音乐参考资料,开创性地编制了顺滑音、吟音等标注符号,还创编了手鼓二线谱。
1954年,市场上有了磁带录音机,为了完整保留一套效果更好的十二木卡姆,万桐书率领的十二木卡姆整理工作组再次邀请吐尔地·阿洪到乌鲁木齐录音。更为复杂的“配词”(翻译歌词)工作也由此展开。工作组成员每放一段录音,就请吐尔地·阿洪唱一段歌词,记录下来和录音比对,再请翻译家、诗人、音乐人逐字逐句整理,形成规范的维吾尔语版本,并翻译成汉话版本,这项工作花了一个多月才完成。
从录音、记谱到翻译,历经数年时间,十二木卡姆最终被拂去千年尘埃,熠熠生辉。
万桐书(右一)和十二木卡姆表演艺术家在一起。新疆艺术剧院木卡姆艺术团供图
发现木卡姆的文化密码
从1951年到1954年,万桐书和工作组其他成员呕心沥血,深入民间开展田野采风,最终以吐尔地·阿洪的弹唱为依据,整理了十二木卡姆曲调,并确立了以吐尔地·阿洪为主、兼顾其他木卡姆演唱者的表演模式。他们删去了一些重复和不合音乐节拍的歌词,补充了部分在维吾尔族古典文学中占有特殊地位的诗人的力作。由吐尔地·阿洪演唱的十二木卡姆共计245首乐曲,2482行歌词。经过整理,最终审定收录歌曲320首,歌词2990行。
1956年8月,万桐书将这一丰厚成果带到北京,立刻引起关注。上级部门认为这是中国音乐史上的大事,决定出版十二木卡姆的乐谱和唱片。1960年,《十二木卡姆》(乐谱总集)和资料唱片出版,被称为“维吾尔音乐之母”的十二木卡姆,得以基本按原样保留了下来,为后来进一步研究提供了可靠的文字、音响、乐谱资料。可以说,这是整理十二木卡姆的一座里程碑。
《十二木卡姆》(乐谱总集)的出版在中国音乐史上划出了一道璀璨的光芒,拉开了十二木卡姆从口头传承到文本传承的序幕。而对于万桐书而言,这只是开始,此后他一直扎在木卡姆的研究中。
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是一种融歌、舞、乐于一体的独特综合艺术形式,音乐结构完整,曲调丰富,节拍和节奏变化特点鲜明。万桐书曾深有感触地指出:十二木卡姆是维吾尔族传统乐舞艺术形式高度发展的结果,它是以十二部大篇幅的音乐作品为形式,作为维吾尔族古典乐舞艺术发展的结晶出现的。
经过多年的浸润和研究,万桐书有了一个强烈的感觉:十二木卡姆和汉唐大曲有着密切的传承关系。2008年冬天,乌鲁木齐大雪纷飞,当笔者向万桐书请教“木卡姆和汉唐大曲”的关系问题时,他很谨慎地说出了自己的这一发现。事实证明,这一发现与后来十二木卡姆研究学者所得出的结论基本吻合。
汉唐大曲的相关文献记载,为寻找十二木卡姆的文化密码提供了支持。汉唐大曲歌、舞、乐三位一体的形式在十二木卡姆中得到了继承和体现,对后世实在是一个惊喜。经过动荡的岁月,当中原大曲或只剩下历史文本,或躺在敦煌莫高窟、克孜尔石窟等遗迹中,或发展演变为戏曲时,何曾想到,十二木卡姆,这个来自边疆绿洲的民间艺术形式,居然保留了鲜活的“文本”,具有“活化石”的意义。
十二木卡姆就是十二套古典音乐大组曲,每套由3个部分构成,即琼乃合曼、达斯坦和麦西热甫,每个部分又由若干主旋律及其变体组成。十二套大组曲都有自己的音乐特征。乐曲中有序歌、叙诵歌曲,叙事组歌、舞蹈性组歌、间奏曲等等,体裁多种多样,曲调极为丰富。伴奏的乐器有萨塔尔、弹拨尔、热瓦甫、手鼓、都塔尔等。
木卡姆是文化融合的产物。木卡姆中的歌、舞、器乐遵循了汉唐大曲的文化传统,“散、慢、中、快、散”的结构模式和“深沉、优美、热烈”的情绪变化模式,强烈暗示着两者之间的继承关系。
在万桐书等老一辈音乐学家的带领下,一代代专家学者辛勤研究十二木卡姆,随着抽丝剥茧般研究工作的推进,十二木卡姆露出了埋藏已久的内核,与汉唐大曲的渊源关系一步步明晰。
2008年冬,黄适远(左)在采访万桐书。黄适远供图
把人生写在新疆大地上
“我时时想念一个人/一个抢救十二木卡姆的人/有了他的录音和记谱/我的木卡姆才不会死去/有了他的存在献身/木卡姆才会传向全世界/他是十二木卡姆永生的乐魂/他的名字就叫万桐书……”这是十二木卡姆传承人吐尔地·阿洪专门为万桐书写的一首名为《乐魂》的歌,并用木卡姆曲调深情演唱。
的确,万桐书这一名字与木卡姆已紧密相连。自带着妻儿奔赴新疆的那一刻起,万桐书就把自己献给了木卡姆、献给了新疆音乐,更把人生写在了新疆大地上。
从上世纪50年代到本世纪,如果划分木卡姆研究队伍,第一代的核心人物一定是万桐书。至今,木卡姆研究已然开枝散叶,研究者众多。万桐书对木卡姆和汉唐大曲血缘关系的研究,打开了二者之间的通道,从理论和技术两个维度挖掘出了两者的传承关系,让更多人认识到,木卡姆是文化融合的结晶,既体现古代西域文化和中原文化的融合,也体现了东西方文化的融合。
这里必须还要提到另一位音乐学家:邵光琛,他积极参与木卡姆的田野调查,和万桐书夫妇一起深入南疆腹地,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绿洲走了一大圈,走访了上百位有名望的民间歌手,记录了部分曲谱,是第一代研究木卡姆的汉族学者之一。在新疆大地,从王洛宾、万桐书、邵光琛到周吉,这些汉族专家都以新疆为家乡,用自己的一生写出了新疆之歌!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新疆是一片壮美广袤的土地,与其说是因为生于斯长于斯才有萌发于心底的亲情,毋宁说新疆有一种深刻灿烂的美丽,这种美伴随我们从过去到如今。万桐书把新疆当成自己亲爱的故乡,把木卡姆的挖掘、整理、研究当成自己的终生事业。他实现了人生的价值,也把自己奉献给了新疆这片美丽的土地。于今天的我们,这是强烈的启示和鼓舞。
如今,我们接续传承,一直行进在新疆文化建设的路上。“在路上”,正是我们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也源于我们内心深处对新疆文化的热爱。作为中华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新疆各民族文化给我们以力量,给我们以营养,我们用文艺记录时代的剪影,这也是我们生逢其时的历史记录和珍贵的亲身档案。
在我们生活的这一片热土上,新疆美得深沉;在我们栖息的这一块沃土上,新疆美得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