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寻找手艺》这部纪录片意外走红。这部片子拍摄126天,辗转23个省,用接近原始的镜头语言,记录下199位手艺人和144项传统手艺。
《寻找手艺》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没有设定太过宏伟的目标,也不加以抒情和评论,只用一种最低碳的方式给我们展示手艺。它给观众开启的切口很小,小到只有制作过程。在那个灯光昏暗的舞台上,一群小人物给我们展示生存的不易,也展示人性中最基本的情怀。我区作者照日格图为该纪录片撰写了评论,与读者分享。
一棵小树
说到树,会想起哪些歌曲?首先进入我们脑海的一定是《好大一棵树》: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风雨中你昂起头,冰雪压不服……这首流行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歌曲朗朗上口,早就超出了它被创作当初的意义,几乎一切超越平凡的品格,都可以用这首歌来展现。还有一首歌,唱的也是树,不过它换了一个视角,变成了:森林里的一棵树,有叶子有花有果实,鸟儿来觅食蜂儿来觅食,小松鼠在叶子下睡觉,清晨黄昏刮风下雨,森林里的一棵树,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一棵树。这首歌的名字叫《森林里的一棵树》,带着一点慵懒和可爱的民谣风,演唱者名叫小河,也和这首歌一样很普通。这首歌成为纪录片《寻找手艺》的片尾曲之后,开始被人们熟知,并有人开始追捧。同样受到追捧的还有这部纪录片。导演张景在豆瓣里归纳了自己这部作品的特点:土得掉渣,野到没有导演,节省到一首歌就可以搞定所有背景音乐。
它最初的命运和一些刚刚进城闯荡的孩子一样,因为它的土和野,被好多家省市电视台拒之门外,而导演又不愿意按照电视台提供的视角进行重新剪辑或拍摄,就一直搁浅了3年。好在现在还有新媒体。这部有些“土”的纪录片登上“爱奇艺”之后,立刻拥有了一部分文艺范儿的粉丝,被它朴素的光芒和乡土气息吸引,甚至忘记了之前让他们在深夜里流口水的《舌尖上的中国》的味道,也忘记了在豆瓣上同样火爆的BBC纪录片《蓝色星球2》。大家一直跟着摄制组(或许是世界上最小的摄制组),走遍大半个中国,拍摄了脚踏实地、毫无做作的手艺人和他们的生活实况。尽管它有着并不成熟的剪辑和难看的字幕,我们竟然被它深深吸引。片中手艺人的劳动状态和生存情况甚至会调动我们直白的赞美,但是,纪录片的解说词里没有一句这样的赞美,有的只是一段补白式的关于工匠精神的问答。
一群小人物
《寻找手艺》里,采访了199位艺人,记录了144项传统手艺。199这个数字,似乎暗示着不美满,然而,导演张景自己也是一个手艺人,他做的是展示手艺人的工作。离开央视,在生活的漩涡中变得像一个“松松垮垮的拖鞋”,足以说明他的“小”。聚集到他身边的,也都是一些门外汉。“门外汉”一词,在手艺这个行当里使用最准确。中国人素来就有“隔行如隔山”的说法,这部纪录片也成了纪录片队伍里的“门外汉”。不过他们换个角度诠释,《寻找手艺》就从越来越溜光水滑的纪录片里腾出了一方可以触摸的土地。
当我们看另一类纪录片大谈工匠精神时,这一群游走在主流视线之外的手艺人只用不断重复的劳动拿着仅可以维持生存的酬劳。他们赖以生存的技能在社会的变迁中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寻找手艺》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没有设定太过宏伟的目标,也不加以抒情和评论,只用一种最低碳的方式给我们展示手艺。那些手艺人的生存故事,《寻找手艺》也少有涉及。它给观众开启的切口很小,小到只有制作过程。在那个灯光昏暗的舞台上,一群小人物给我们展示生存的不易,也展示人性中最基本的情怀。在喀什拍摄全景时,一位维吾尔族大叔主动邀请他们爬上自己的房顶拍摄;在戈壁牧羊的胡大拜尔地老人虽然每天几乎只用馕和水充饥,见到客人时依然拿出20多颗鸡蛋招待他们。在我们看到的热情背后,藏着他们深深的孤独。所以,胡大拜尔地老人在夜里不停地换着乐器唱歌时,观众不难理解其中的缘由。
因为都是一些小人物,他们在《寻找手艺》里也不会以一个英雄人物出现。坎温老人做油纸伞时,固定油纸伞骨架的股线一直断,直到第8次才成功;做英沙吉小刀时铁屑落入手艺人的眼睛里;不懂如何调制染料的丈夫毛手毛脚地熬坏了一锅染料……小瑕疵让我们知道它虽然有些粗糙,但是带着满满的诚意,它不会为了制造氛围让手艺人一次次地重来,直到符合整部纪录片的风格。真诚的态度,弥补了《寻找手艺》在技术上的种种欠缺,看惯了网络上自拍视频的观众也接受了这部作品的呈现方式。
当观众隔着屏幕被一个个手艺的渐渐消失难过时,“身在此山中”的手艺人反而没有那么大的感慨,在他们的眼里,只有关于生计的担心。《寻找手艺》采用的不是《俯瞰中国》那种“上帝的视角”,而是与手艺人站在一个地平线上的“兄弟视角”。当作品里的人和叙述者融为一体(叙述人经常出现在画面里)时,这部作品就有了前所未有的亲切感,它弥补了技术硬伤,虽然有些粗糙,观众的眼里也不会留下铁屑。
文明的一点温热
外出拍摄126天,辗转23个省,制作纪录片的这一群人也成了手艺人中的一员。他们和那些手艺人一样,用梦想点亮自己看起来并不那么一片光明的未来,带着人类文明的一点温热,即使风雨交加,也努力不让那些带着父辈烙印的手艺冷却。记录并留存是影像的重要任务,而它也是抵抗遗忘最有效的方式。所以我们不追寻任何其他意义,也单纯从记录的角度考虑,也可以给《寻找手艺》打一个中上等的分数。
除了记录,《寻找手艺》还给观众展示了手艺人的精神高度,而纪录片中永恒不变的参照物永远是“我”。在达孜,制作佛像的手艺人土旦本可以赚很多钱,可他常常把钱捐给寺庙,或者免费为寺庙制作佛像,对他而言,手艺不再仅仅是生存方式,更是实现自己梦想最实在,也是最有效的途径。此时作为参照物的“我”出现在解说词里,说自己想拍摄纪录片赚钱的目标多么庸俗,每一句话都带着深深的忏悔。在德格的印经院里,那位几乎用一辈子为经文刻板的年轻人,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因为那样会令他的灵魂不安。我们可以从《寻找手艺》的主角们身上看到他们共有的品质:真诚、善良、敬业,但在工业化生产面前又变得非常虚弱,深感无奈……其实我们每一个人的精神空间里,也不都装着这样的关键词吗?
《寻找手艺》中有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镜头:一位手工制作陶器的艺人一天忙到晚,依然无法满足旅游业兴起之后的本土纪念品需要。面对机械化生产的廉价陶器,他只能发出长长地叹息。《寻找手艺》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棵小树,我们若拔苗助长,那些小树可能就会死去,那觅食的鸟儿和蜜蜂,藏在叶子下的松鼠还能生存吗?所以我们需要做的是尊重并适应他们的节奏。对于《寻找手艺》也一样,我们必须承认它是特立独行的存在,如果可以,就加以爱护。